現階段賽夏族民族祭典與民歌的保存(二)
原發表媒體:民俗曲藝第35期
原發表日期:1985-06-01
撰文者:許常惠

中華民國七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晴時多雲

 

上午七時起床,八時集合在服務社大廳,我給四位研究生做了簡單的講解:

 

(一)本次田野工作的採集民歌不在矮靈祭的祭詞歌,因為不是祭祀時期他們不唱,就算矮靈祭期間在野外遊客亂轟轟的情況之下,錄音效果也不好。關於矮靈祭,我們只希望調查賽夏族本族人士的意見。例如對這賽夏族最重視的民族祭典,要不要維護下去,如何維護下去,我們從學術上如何協助他們,使他們了解民俗文化維護的重要性。

 

(二)從過去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可以知道,賽夏族民歌的特色有二:

(1) 單音朗誦式的唱法慢板到中板、嚴肅而莊重的,如矮靈祭民歌,及一般生活歌。

(2) 複音奧克拿母的唱法,四度或五度平行,但這唱法十多年來已絕跡了。連趙旺華先生從前想找幾個老人來唱都無法再現。

 

至於其他比較輕快的嬉遊類的歌恐怕都是受泰雅族的影響。尤其在五峰鄉賽夏族逐漸被泰雅族同化。

 

(三)本次田野工作錄到的有價值的老歌,特別要重視歌詞的記錄。這是過去黑澤隆朝、呂炳川、史惟亮乃至我,所忽略的。因為民族音樂學中的民歌研究,歌詞價值佔一半以上,惟有從歌詞的分析與研究,我們才能探討清楚其民俗功能、民族社會的背景。

 

八時半下去昨晚那一家小吃店,好像是這一帶唯有的一家,每人吃了一碗麵後,打聽好去朱耀宗先生家的路線,開自己租來的車子出發,先是走鄉路,到了上山的斜坡路邊停下,各人帶必要的工具開始爬山。我感到體力不如五年前了,學生們爬斜坡抄近路,我只有繞比較平坦的遠路,問了幾人家,終於十時到達朱耀宗先生家。

 

這時朱耀宗正在田裡播種,這是難得機會,所以我叫學生們趕快給我照下賽夏族播種的鏡頭。可惜電源太遠無法用攝影機,只能用照相機,多照了幾張。學生問我:「為什麼要照那麼多張?」我說播種歌研究如能配合播種的照片更有價值,可惜今天朱先生穿的我們現代衣服,他如能穿賽夏族傳統衣服更妙!

 

進了朱家後,工作立刻開始,我把昨晚錄的除草歌(或播種歌),一句一句地放,請他把歌詞一句一句地再唸出來,我以羅馬字記下拼音,再請他一句一句的解釋意思,這樣反來覆去,花費了近三個小時,才把一首十多分的老歌的歌詞大約弄清楚。可見研究語言不通的民族音樂困難情形,我告訴學生們:「現在你們該了解,我常說自己的民族研究自己的民族文化。該有山胞來研究自己的民族音樂了!」感謝朱先生很有耐心地跟我們合作,完成了一首民歌完整的記錄。已是下午二時十分,辭了朱家,下山回去鄉公所對面,還是那一家小吃店,吃完中飯已是下午三時。

 

我們一行立刻動身,開往苗栗南庄鄉,四時五十分到達南庄鄉東村的鄉公所。民政課的張月秀小姐很親切地歡迎我們(我們也是事先聯絡,請鄉公所協助的)。張小姐立刻陪我們,同車開往東河村,五時十五分到達後,首先拜訪了張慶昌先生。他已八十四歲,但看起來像六十多歲的健康身體,曾任縣議員,我們約好晚上來拜訪他。

 

今天晚餐在一位章女老師家受招待,在座的還有章玉英、章玉蘭二位小姐,還有羅兆青、張欽重二位先生。

 

賽夏族在台灣山胞中是僅次於日月潭邵族(人口數百)的小族,人口只有數千人。大部份住在南庄鄉東河村與蓬萊村,小部分住在五峰鄉大隘村。(此外獅潭鄉住有極少數賽夏族。)但是,如果說今天五峰鄉賽夏族被泰雅族同化,南庄鄉的賽夏族是被漢族客家人同化了,因為幾乎人人都會說客家話,生活方式也是相當漢化。不過,他們仍說南庄鄉是賽夏族的本家,五峰鄉是分家,例如最重要的民族祭典矮靈祭是一定由南庄鄉的族人開會決定,而後五峰鄉的族人才能晚一天跟隨舉行。

 

這附近今天有人辦喪事,請來道教烏頭司公鬧躁的程度無法錄音,只能轉移到東河國小,借用小學的辦公室進行訪問與攝影了。今晚來了不少山胞,但我們把對象集中到八十四歲高齡的張慶昌先生。因為張先生日據時代當過警察、小學教師,光復後當過縣議員,應該算是地方上有影響力的長者,他是可以代表賽夏族說話的,張先生不僅說本族話、日語,連國語、客語都說得相當流利。

 

我主要的問題只有兩點:

 

(一)民族文化的保存,今天已不是山胞的問題,而是整個台灣不分平地漢族或山胞的問題。由於西方文化衝進與生活方式改變,民俗傳統都在逐漸失傳或變值。賽夏族的最重要民族祭典,雖然今天仍繼續保存,但會不會隨著時代演變而變質(特別指商業化、表演化)或失傳呢?

 

張先生對這第一個問題顯然很堅定,但理由與方式無法使我們了解。他強調 (1) 矮靈祭是祭大隘,大隘雖然不是我們賽夏族,但是不祭大隘是會受大隘處罰的。因為大隘曾教導賽夏族生活的能力,而我們曾跟大隘約定維護矮靈祭,所以沒有矮靈祭就沒有賽夏族,它是賽夏族最大的傳統文化,與賽夏族的存亡有關。(2) 「賽夏族共有十六家族,十六個姓(註①),其中姓朱的家族是掌管矮靈祭的祭祠事項,姓朱的家族有責任、有義務維持下去。就算姓朱的主祭成為殘廢,也要維持下去。從前有過一個姓朱的主祭公公,雖然身體殘廢了,但矮靈祭的時候,仍然由他主持下去。」

 

(二)我們站在現實一點來說吧。您說無論如何要傳下去,但現在的年輕人,無論山胞或平地漢族喜歡的都是流行歌。大部分的賽夏族年輕人(甚至於五十歲以下的)都不會唱矮靈祭的歌,甚至於老一輩會唱曲調的賽夏族,也不一定懂歌中所唱的詞的意思。而且,您們兩年才舉行一次矮靈祭,聽說除了矮靈祭舉行期間及前半個月或一個月才開始練習,其他時間不准許唱。在這樣現實情況之下,將來與生活更脫節,還能維持下去嗎?雖然近年來舉行的矮靈祭,引來好奇的遊客人山人海,像過去漢族大拜拜似的熱鬧,但我認為那是虛榮心高於祭祠心。如果您堅持要維護下去,有沒有考慮更實際的辦法?

 

對這第二個問題,張先生說:「我剛才說的是從前的情形,姓朱擔任主祭這是世襲的。可是現在時代不一樣,對矮靈祭的舉行,我們有一個委員會組織。雖然姓朱的做最後決定日期,但其他姓的委員也參加,而且一旦決定之後,也要共同去完成矮靈祭。至於練習矮靈祭的歌,不舉行的一年是不許唱的,但舉行那一年,除了幾段矮靈祭當時才能唱之外(禁忌的歌),其他的歌是可以不公開,偷偷的練習。我相信年輕人,只要有心的話還是可以繼續接下去。」

 

張先生的這種牽強的說法,是不實際的。結果還是引起了張太太(八十歲的張章高美女士)的感慨,她說:「現代年輕人在矮靈祭唱的曲調不準,不好聽!」

 

於是我乘機向張先生建議:「如果你們下一次舉行矮靈祭的時候,把全部的祭詞歌練好,練到你們認為滿意而正確的程度,我們派人來錄音,或者請你們到台北的錄音室(更完備),錄好之後你們作成卡式錄音帶、唱片隨你們,然後全部送給你們。這樣平時你們可以聽,練習的時候也有標準,而且不是更容易傳下去嗎?我想,我代表民俗藝術基金會可以做主。」

 

聽了這話之後,在座的賽夏族長輩們相當激動的討論起來,吵吵鬧鬧,我雖然聽不懂,但至少知道已分為開明的贊成派與保守的反對派兩邊。我想起民國五十六年民族音樂研究中心(由故史惟亮與本人共同主持)派李哲洋與劉五男兩人去參加矮靈祭,帶了錄音機想錄音時,聽說差一點被他們摔壞錄音機趕走。過了十多年後,至少有人不反對,已經是一個進步了。

 

最後張先生嚴肅的對我說:「你的建議,將來開會時我們會提出來討論,現在無法討論,不過我認為是一個可行辦法。」

 

這時已過了晚上九時,我問:「有沒有人願意唱一首賽夏族的老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我想今晚是沒有人會唱了。我後悔這次沒有帶幾十年來錄的賽夏族的那麼多古老的民歌來,因為如果我在這裡放出來,不僅會使他們驚訝,也許能喚起他們鄉愁而有人會挺身出來唱,或者明天回去找真正能唱的老人們來。

 

這次東河村的賽夏族民歌調查毫無收穫,我想給學生們也是一種教訓,那是他們長久漢化、文明化與他們對民族文化失去自信心的結果。今晚由張小姐的安排我們分睡在三個當地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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