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解音樂?
原發表媒體:這一代創刊號
原發表日期:1965-10-10
撰文者:許常惠

 

在所有的藝術中,音樂恐怕是在同一時間裡對人們傳播最廣的一項,我們無法阻止它的傳播,我們也很難得見到對於音樂完全沒有感覺的人。當我們聽到音樂的時候,我們都有所感覺,只不過是感覺有輕有重,有好有壞的分別,但是我們還是多多少少有所感覺。甚至於,平時說:「不懂音樂」的人,我們也常看到他們獨自津津有味地喜歡於音樂。

 

然而對於音樂有所感覺,或喜歡音樂是不是就是了解了音樂呢?

 

我敢斷定說:在音樂會場裡,一百個聽眾中恐怕只有十個人左右能真正聽音樂,至於了解音樂的人,那就更少了。我這樣斷定的原因在:儘管愛好音樂的聽眾,在音樂進行中都好像集中著精神與注意力聽於音樂,或在音樂中感到快樂,但是,實際上他們通常是聞到音樂的聲,在音樂的音響的幻想中放棄了自己。換句話說,在音樂進行中,他們忘記自己,如夢一般的沒有主動的興奮,沒有主觀的觀察力,而只是被動的讓自己的情緒受到印象。這時候音樂變為主,聽者變為客,聽者甘願在這被動的感覺狀態中享受音樂的快感。對於這九十個聽眾,老實說他們所喜歡的並不是音樂?而是由音樂引起的幻想或夢想,感覺上的種種不同變化,由它們所給與的印象快樂。

 

 

音樂確實具有使人幻想或夢想,使人忘記自己,使人投入於濛濛茫茫的情感的海浪的效力。但是,那是音樂的被動的、消極的一面,而絕不是它的內在的本質。

 

做為一個消極的聽眾,我承認音樂的這一部分效力,但是做為一個作曲者,或做為一個積極的、主動的音樂的追求者,我不能只以這樣消極的態度沉醉於音樂。

 

只從音樂的效力來判斷音樂,只以被動的態度來觀察音樂的傳播情形,這確是使人感到神秘,使人不易接近音樂的真相。這無疑是一般人無法真正聽於音樂的最大原因。所以,自古以來許多音樂評論者說:「音樂的奧妙在不能以語言描寫」或「音樂是不能分析的」;意思說:當您對它用心聽,陳述它,分析它的時候,它的奧妙,精神或內容立即消失!

 

音樂是否不能言語,不能分析?

 

對於這相當普遍的說法,我們不能不說它是狹窄的、錯誤的!難道作曲者是在幻想或夢想中,或在忘記自己的狀態中,或在濛濛茫茫的情感中製作音樂麼?恰恰相反地,在作曲期間,作曲者必需在堅定的意識中,具備顯著的思考,以精密的組織與熟練的技巧來完成他的音樂作品。再者,說:「音樂不能言語,不能分析」的人,常以『靈感』一詞來代替作曲。何等簡單!他們說:「音樂不能言語,不能分析」,因此又說:「作曲靠靈感」。但是靈感從那裡來?從天上降下來麼?那麼作曲者就是天天等待著靈感降臨的可憐蟲了!何等之便,何等懶惰!

 

懶惰無疑是欣賞音樂,真正了解音樂的最大敵人,因為懶惰而沉醉於音樂,因為懶惰而消極的、被動的樂於置自己於由音樂引起的幻想或夢想的情緒的模糊狀態。

 

 

音樂是在時間中以音響為材料(最抽象的材料!)組成的藝術,就像建築是在空間中以建築物質為材料組成的。因此,音樂藝術必然有不同於其他藝術的組合方式與組合技術,而認識製作音樂的這種方式與技術對於了解它將有很大的幫助。音樂作品中的主題與它的變化,樂句與它的段落,旋律的抑揚,和聲的任務與效果,節奏的律動,以及整個樂曲的構造方式……這一切構成音樂的要素無疑是表現著音樂的具體的、嚴格的、精密的重要一面。

 

然而,確實知道了這些方式與技術,我們仍不能說完全了解音樂。就像一首詩,無論詩的新舊,您認識了其中所有文字的意思並不就是完全了解了該首詩真正的含義。但是,至少我們可以說:認識文字的意思的人比不認識的人容易了解該首詩!

 

同樣地,認識樂曲構成的方式與技術的人比不認識的人容易了解音樂;同時更重要的一點是:比不認識的人更主動的、積極的去聽音樂,去了解音樂!那完全與懶惰的只會溺沉於音樂,陶醉於情緒的波浪的人不同。我們可以精明的捉住引起感情的興奮,引起多彩的幻想的確實來源;我們不是等待著情緒的受打擊,但是去探知確實的樂想,去發現樂曲的內容。而當我們所探知、所發現的與該音樂的含義一致的時候,那種興奮、那種喜悅纔是真正的了解音樂!

 

 

對於了解音樂,我們常看到某些評論家立即以「達到我們的靈魂」、「達到我們的心裡」來描寫。好像達到「靈魂」,達到「心」的人纔是真正了解音樂似的。我並不反對這種說法的誠意,但是其中的某些多情的浪漫主義成份不值得贊同。

 

但是,如何達到「靈魂裡」,如何達到「心」裡呢?

 

以懶惰的、消極的、被動的、無意識的神經系統,音樂能達到「心」裡麼?不!那種感受只不過是零亂的、神經質的心理反應。在聽聆音樂的時候,我們如果不依靠個人智慧的有意識的了解,音樂是無法達到我們的「心」裡的!

 

 

認識構成音樂的要素,以及構成方式與技術,固然對了解音樂有甚大幫助,但仍不是必需的關鍵。同樣地,前面我所強調的依靠「智慧」,也不僅是指對作曲理論的認識;譬如懂得和聲學或對位法,懂得如何避免犯規等。

 

您沒有看到音樂史上多少大音樂家對音樂的幾乎不可相信的固執態度嗎?白遼茲聽不懂華格拿的歌劇「杜麗斯坦與伊索笛」;李.史特勞斯聽不懂杜步西的歌劇「派雷阿斯與梅麗珊德」;辜諾甚至否定了法蘭克的交響曲。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法國第一個了解華格拿的音樂的人是詩人波特蓮爾,第一個擁護李.史特勞斯的音樂的人是文學家羅曼.羅蘭。對於如何了解音樂,這是多麼重要的啟示。

 

懂得作曲理論固然對了解音樂有甚大幫助,但是有一天,他的作曲理論的知識變成欣賞作品的準繩的時候,那個幫助將變成更危險的阻礙。新音樂不能被老音樂家了解的道理便在這裡。老一代的音樂家,老一代的音樂理論家反對新音樂的程度遠遠超過一般知識份子,超過一般愛好音樂的青年們,其道理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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