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民族音樂的根!!(一)
繼往開來
原發表媒體:中國時報
原發表日期:1978-10-18
撰文者:許常惠;呂錘寬 輯

前 言

 

回想起來,我的民歌採集田野工作大概開始於民國五十年。工作比較重多的有三個時期:①民國五十與五十一年,我採集的對象為佛教音樂,地方是台北至台中一帶的寺廟,那時候顧獻樑常陪我去;②五十五至五十七年,對象為民歌,先是福佬系,然後客家系、最後才是山胞民歌,範圍擴大到中央山脈以西的整個地區,這段時期史惟亮與范寄韻經常一起去採集;③六十五至六十七年,對象為戲曲音樂,地方為高雄縣至宜蘭縣福佬地區,及台北市的大陸傳統戲劇與說唱藝術。這時期邱坤良與王振義是我的好嚮導。

 

十七年了,我看著民間樂人一個一個過去,而一件一件民間音樂失傳;我看著民族音樂的鼓吹者也一個一個倒下去,但幸而少數有志於民族音樂的青年接棒人產生了;我看著這個社會仍不重視這些民族遺產的寶貝,也不維護與發揚民族文化的具體工作,我的心情是多麼的沉重!

 

然而,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我還是繼續走下去這個困難重重的民族音樂的道路。」這是我這次組隊出去調查,全省民族音樂的理由。

 

民族音樂調查隊日記

七月卅一日  晴

出發採訪全省民歌

 

我們四個人──林谷芳、方明崇、吳祥輝與我,等著麻念台,(本來約定上午十時出發,結果麻念台因事十一時半才趕來),使我想起了五十六年那一次空前的民歌採集隊。

 

那一次也是在七月,十一年前的七月廿一日,我們總共九個人,分為東西兩隊:

東隊四人:史惟亮(國立藝專副教授)

     林信來(師大音樂系學生)

     顏文雄(文化學院講師)

     葉國塗(小學教師)

西隊五人:許常惠(國立藝專副教授)

     徐松榮(中學教師)

     呂錦明(小學教師)

     蔡文玉(小學教師)

     丘延亮(台大考古人類系學生)

 

早晨七時半集合在台北火車站,然後互祝工作順利,分道出發。我特別想起了史惟亮,感慨無限!

 

這一次又是五人(本來四人,昨日吳祥輝加進來)。

許常惠(國立藝專教授)

林谷芳(台大考古人類系畢業生)

方明崇(文化學院舞專西樂組畢業生)

麻念台(大華晚報記者)

吳祥輝(青年作家,「拒絕聯考的小子」作者)

 

路線是由西到東,目標不限於民歌,包括全省各種民間音樂。所以,我叫這一次的隊伍為:「民族音樂調查隊」,當然了,以四萬元的有限經費,要做二十多天的田野工作,我們只能以我個人廿年的經驗,做重點式的調查。

 

幸虧,這一次有麻念台的小車,節省了不少交通費,也節省了我們的行程時間。十一年前,我們只依靠火車,公路車與徒步,做了民歌採集的田野工作。

 

十一時半,麻念台終於來了。於是吳祥輝騎他的機車,我們三人坐麻念台汽車,立刻往第一站宜蘭縣大同鄉出發。一路經台北縣板橋、土城、三峽、桃園縣三民,而進入北部橫貫公路,復興至大同一段山路不是柏油路,而且因時有山崩,整修的工作隨時進行,一路小型汽車走起來相當吃力。路經浮羅至高義附近,我們的小車,被正要讓路給對面的卡車而在急速倒行的大卡車撞上車頭。幸而,只是損壞了車的頭部,車仍可開動,算是演了驚險的一幕,有驚無險。這一次小車禍使我們躭誤了半小時之多。山間的夜晚來得早,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大卡車的司機理論,於是趕緊起程,一路再經過蘇樂、巴崚,然後進入宜蘭縣芃芃、棲蘭,於下午六時半到達了大同鄉崙埤村的鄉公所。

 

這時天已全黑,鄉公所的人早下班了。只有找大同鄉警察分駐所的警員,告知來意後,請他們幫忙找鄉公所的人,傳達我們已到達。

 

部分山地民歌受了日本和台灣流行歌曲影響

 

我們這一次的調查工作,事先請求省政府民政廳的協助,由民政廳去函各鄉鎮公所,由當地文化工作人員協助安排及找出適當的民間音樂人材(對象為六十歲以上者)。

 

分駐所的戴天岳所長是一位年輕而熱心的警官。他為我們找到了休息的地方,然後聯絡村長張錦標,幹事謝本源,一小時後由他們二位找來了十多位泰雅族男女山胞,平均年齡在六十歲以上,在鄉公所的會議廳錄音工作開始了。由林谷芳擔任紀錄唱者身份與歌詞內容,方明崇操作錄音機,麻念台與吳祥輝擔任攝影,我則拿著麥克風兼作翻譯工作。

 

這一晚的採集工作不很理想。來了十多人,結果吵吵鬧鬧的只錄了五首歌:

① 見面歌(單音唱法,朗誦式)

② 受感動歌(同前)

③ 大舅與妹夫見面歌(單音唱法,對唱式)

④ 情歌(單音唱法,民歌式)

⑤ 古老的敍事歌(單音唱法,朗誦式)

 

其中,④却是受了日本與台灣流行歌影響的假山地民歌。此地民歌如此貧乏,使我感嘆和失望。謝先生說:明天帶你們去四季村,那邊可能找得到更多會唱的老人。於是,約好明天傍晚再來,然後一起去四季村。

 

晚上九時採集工作結束,村長張錦標先生為我們燒了一鍋湯麵(此地沒有旅社,也沒有食堂),匆匆吃完麵,謝過大家,離開大同鄉一路趕車,到羅東已是晚上十時半。

 

八月一日  晴

尋訪宜蘭二大北管子弟班

 

上午十時出發。十時半到達宜蘭,訪宜蘭縣政府民政局,與吳桂昌局長及文獻課的陳仲平課員談宜蘭縣的漢族民間音樂情形。吳局長河北人,對中國傳統戲劇,尤其對京戲表示極為熱心,所以對我們的調查工作也很幫忙,難得的一位懂得傳統文化的地方行政官。離開縣政府後,我們去訪問兩個重要的民間音樂團體。宜蘭地區目前是民間樂團──北管子弟班,在全省是最旺盛的地方,我們訪問的目標便是宜蘭二大北管團體:

 

福路派──總蘭社  西皮派──暨集堂

 

陳課員帶路,我們一行首先到宜蘭市文昌路的文武廟。在本省,漢族的許多民間音樂團體,團址經常是設在廟宇裡,總蘭社便是以文武廟為家。

 

總蘭社現任社長呂阿水、副社長李金河,據李副社長說:「總蘭社的歷史至少跟這間廟一樣古老,或者在建廟之前已有子弟班的團體,建廟之後將它搬入廟裡。總蘭社是由故李逢時先生命名的,他是現任李縣長的祖父輩。這樣算起來,總蘭社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左右的歷史。」

 

李副社長繼續說:「總蘭社是現存台灣北部北管子弟班中,最古老的團體之一。總團設在此地──宜蘭市文武廟、分團設在宜蘭市郊:二結、四城、三鬮、四結尾、肥仔崙、五間等。此外,基隆的聚樂社、羅東的福蘭社、台北的靈安社、頭城的統蘭社、宜蘭的集蘭社等,都是由總蘭社的師傅出去教授,而後成立的團體。」可見總蘭社在本省北管的發展史所佔的重要地位,而且更值得驕傲的是,今天它仍擁有眾多的社員,包括年輕一輩的,不需借調外社的人員即可以隨時演出。我們約定明天晚上再來造訪,並聽他們的演出。

 

一百五十五年歷史的暨集堂

 

離開總蘭社後,我們走向位於文昌路另一邊的暨集堂。堂址簡陋,而給人衰落的感覺。看守堂的人知道了我們的來意之後,帶我們去看堂主李文在先生。李先生說:「暨集堂到今年已有一百五十五年的歷史!(他對年代那麼確定)比總蘭社要早二、三十年(?)。當年宜蘭分為東西南北四區,西皮派佔東南北三方,只留西方給福路派。可見西皮在從前勢力之大的程度。後來西皮福路之爭,逐漸演變成流氓式的幫派,時演群武械鬥,甚至為害社會安寧,因此雙方被當局解散了團體。」

 

李先生繼續說:「四十多年前,黃烏樟以研習音樂的團體之名申請重建暨集堂,接著陳貴仁也以同樣名義申請重建總蘭社,雙方並誓言不再做不法活動,從事正當的民間音樂活動,才獲得復甦。暨集堂便由蘇左蘇右二兄弟創立,由宜蘭第一位舉人黃纘緒命名。宜蘭的敬樂軒與集和堂,都是暨集堂分出去的。」

 

最後李先生說:「昔日暨集堂的子弟,現在都老了,而且大家忙於各人的事業,後繼乏人。所以每年演出時只好借調外地人來。前幾年我更召集過一班青年,傳授北管,成績還算不錯。後來這一班人當兵去了。退伍回來後,這一班人曾要求再組班演北管,但我拒絕了。也有人提議再召收一班訓練,我也不答應。因為我認為,年輕人只會演戲,搞音樂,會導至不唸書,不工作不做生意,這樣是不好的。」

 

李先生自己却忘記了,當年他們年輕時參加子弟班,現在還是各個從商、耕農,都有正當事業。

 

我問他:「您不怕這樣下去,北管將失傳麼?」

他答:「現在時代不同了,那也是命運呀。」

我真不解,這樣消極的人,怎麼讓他當堂主?難怪暨集堂今天如此沒落。

最後,我問他:「這一兩天,可否召集一些人,讓我們聽一聽?」

他答:「很難在一兩天內找到人。而且他們演奏需要報酬的。」這話更使我驚訝,昔日業餘的子弟精神(不營業)哪裡去啦?

 

下午二時半離開宜蘭市,四時回到大同鄉崙埤村,在鄉公所,我們一行七人(我們五人加縣政府文獻課的陳仲平與鄉公所文化課長李光鑑),再整隊往四季村出發,於五時半到達目的地,四季村的陳勝立先生家。陳先生曾當過大同鄉長、宜蘭縣議員,為人忠厚熱心,不愧為此地泰雅族的領導人物。陳先生除表示歡迎外,立即派人去找老山胞,召集他們晚飯後,到陳先生家來唱民歌。

 

採集泰雅族民歌收穫豐富

 

錄音工作於七時半開始,今晚的泰雅族民歌採集,來的人雖然比昨晚在崙埤村少,但無論質與量都比崙埤村豐富,秩序也良好。共錄到了十九首,包括六首口琴獨奏(單簧口琴一首、雙簧口琴三首、四簧口琴二首),十三首民歌:

 

①歡迎歌(單音唱法、朗誦式)。②慶祝結婚歌(同前)。③高興參加聚會歌(同前)。④聚會歡樂歌(同前)。⑤山地生活敍事歌(同前)。⑥春小米歌之一(同前)。⑦春小米歌之二(同前)。⑧春小米歌之三(同前)。⑨兄弟互祝歌(單音唱法,民歌式)。⑩讚美上帝歌(同前)。⑪情歌(同前)。⑫田野工作歌(同前)。⑬跳舞歡樂歌(同前)。

 

其中,以陳先慈女士(七十一歲)所演奏的口琴與所唱的民歌(情歌與春小米歌),為最純實,但⑩係基督教之聖詩。至於山胞的口琴,十多年前幾乎到處可以聽到,而今天却變成如此珍貴。如此下去,山胞的原始樂器不久將與原始民歌一起消失是可想而知的。

 

九時結束錄音,我們一行在陳勝立先生家吃了近宵夜的晚餐後,駕車回到羅東已晚上十一時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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