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鳥仔來自福建
港大中國民族音樂會議省思
原發表媒體:自立晚報
原發表日期:1988-07-19
撰文者:許常惠

今年六月廿三日至廿五日,由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主辦的第一屆「中國音樂與亞洲音樂」研討會,應邀參加會議者三十多人,雖然來自台灣、大陸、美國及香港本地等不同地區,但卻是清一色的中國人。

 

本次研討會中,我特別注意到大陸代表提出的兩篇論文,其中苗晶的論文是「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民歌比較」,喬建中是「音地關係探微」,這兩篇民族音樂學的論文都屬於音樂地理學派的論述。此外,他們兩人還帶來共同著作:「論漢族民歌近似色彩區的劃分」一冊,供與會者參考。此冊文中所謂「色彩區」,即依照地理、語言及社會等背景,將民歌劃分的地區;至此,民族音樂學不僅包括民族學,更擴大至地理學、語言學與社會學的領域。

 

中共早在文革之前,便動員全國音樂工作者從事於「中國民歌集成」的龐大工作。它是全國性的「採風」(採集民歌),他們想把全國民歌一網打盡(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艱辛),然後經過專家學者的長期整理編為「中國民歌集成」。這工作後來因文革而停頓,但整個計劃並未放棄,文革後進入一九八○年代,「民歌集成」的工作又繼續進行。這次在香港開會期間,我問苗、喬二位(他們都是「民歌集成」的編輯委員):「民歌集成的編輯工作進行得如何?」他們回答:「已接近完成階段,只剩台灣卷。」我們三人不覺哈哈笑起來。

 

「中國民歌集成」的卷別是按照行政區域劃分的,例如:福建卷、晉江地區分卷等。從民族音樂學的觀點來說,依行政區域劃分民歌的方法是不合理的。以漢族民歌來說,語言(方言)系統應該是劃分民歌地區的首要標準,然後地理、社會或民俗等背景將成為劃分的次要條件,這是不容置疑的。於是,我再問他們兩位:「『民歌集成』的編輯委員會能否接受你們所提議的『色彩區的劃分法』?」他們答:「恐怕只能在行政區域之下,換句話說,在分卷中採用或多或少的『色彩區的劃分』。」如此一來,福建卷與台灣卷之下都該設有閩南色彩區的章節了。

 

從事台灣地區民間音樂的研究近三十年,我一直對所謂台灣本土歌謠持有懷疑的看法。以福佬系民歌為例,我依地理背景將它劃分為:①西部平原、②恆春地區、③蘭陽地區等三個地區。其中,對西部平原(閩南移民最早來到,居民最多的地方)的民歌來源,我推想至少一半以上是由我們的先民從閩南地區帶來的。果然不出我所料,隨便把前述資料中的譜例翻一翻,即發現台灣福佬系民歌中,「雪梅思君」、「病囝歌」、「五更鼓」、「草螟弄雞公」、「牛犁歌」、「六月田水」(一隻鳥仔)、「天黑黑」、「十二生相歌」(台北調)、「蚯蚓歌」等,原來都是屬於福建漳泉一帶的民歌。

 

其實,台灣與福建的民間音樂如此密不可分是不足為奇的。因為我們的先民絕大多數來自福建,自然地,福建民間音樂的種子全面地灑遍台灣各地,並且在台灣已生根開花。這種閩台居民在歷史及文化上的密切關係,我們不僅在兩個地區的民歌上看得一目瞭然,而且在整個民間音樂中更可以尋得同一根源。例如:台灣北部客家民歌中的「桃花開」、「十二月古人」、「苦力娘」等,原屬於閩西客家民歌。早期台灣歌仔戲的主要曲調「七字調」、「大調」、「倍思調」等,來自漳州的錦歌;中期歌仔戲曲調與漳州薌劇曲調,已混合至無法分別的地步。台灣的歌舞小戲「車鼓弄」中的「桃花過渡」、「石三驚某」、「探花郎」、「大補缸」、「清暝看花燈」來自泉州小調;「囉連調」來自莆仙戲唱腔。台灣的「南管戲」或「郎君樂」的全部,來自泉州的「梨園戲」或「南曲」(絃管)。閩南的「十音」和「鼓吹」遍及台灣各地,其他如「高甲戲」、「傀儡戲」或「布袋戲」無一不傳自閩南。由此可知道,閩台在民族音樂學上是屬於同一文化圈。

 

民族音樂學的研究中,文化圈的設定是一項重要課題。然後在同一文化圈中,我們方能深入探討音樂在民族社會及文化中的功能,及做同一文化圈中不同地區的比較研究。因為民族音樂的傳承絕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的,它是民間生活中不可分離的活生生的部分,隨著時代與環境的變遷,自然會引起民族音樂無論在功能或型態上的蛻變。這就是一首閩台共同的民歌,經過數百年後,曲調結構的骨幹仍保持相同,但在唱腔、加花、板式或詞句上產生變化的原因。這種民間音樂的蛻變過程(由時間及空間的變遷所引起的)的研究,民族音樂學中是比較分析法的探討,它又是一項重要研究課題。

 

從香港歸來,我深深地感覺到,今後台灣地區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如果在學術不能進一步尋找它的根源——閩南地區的民間音樂,或者在閩台民間音樂上做深入的比較研究,我們可能無法突破學術上的瓶頸,而陷入閉門造車,鬧出笑話,因為觀摩交流、比較研究及自由思考都是推動學術的原動力。

 

(作者為師大音樂研究所教授、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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