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旋律
台灣山胞音樂的變遷
原發表媒體:聯合報
原發表日期:1986-04-05
撰文者:許常惠

「日月潭九族文化村」設於南投縣魚池鄉,它是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最具規模的山地文化保護區——兼顧了民族文化的學術價值與發展觀光的遊樂價值。我們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應文化村的委託與邀請,自去年底開始到台灣各山地村落調查及採集歌舞,希望將來文化村開幕後,能提供山胞表現藝術方面的具體而有系統的軟體資料。

 

二月底,我與徐瀛洲先生等人到日月潭德仁社,做了兩天民族音樂的調查與採集。邵族音樂的調查,雖然過去廿年裡,我們做了若干次,但這次我特別攜帶六十四年前張福興所做的調查報告,目的在做一次比較研究——由時間的變遷而產生的民族音樂的變化情形。

 

日月潭的德仁社,過去叫卜吉社、剝骨社或水社,當時住民自稱鄒族,清代稱為化番,光復以後由台大考古人類學系的教授們定名為邵族。這一族不僅是目前本省山胞中人口最少的一族,而且很久以來與平地漢人雜居,稱為觀光勝地,使人懷疑是否還有固有文化保存?

 

張福興(一八八八—一九五四)是本省籍第一個正式學西洋音樂的人。他於一九二二年受當時「台灣教育會」(直屬「台灣總督府內務局學務課」)之委託,三月上旬到達日月潭,做了為期十五天的水社化番民歌調查。這次調查的報告,於同年十二月由委託單位台灣教育會出版,題目為:「水社化番的杵音與歌謠」(原文為日文)。內容包括十三首歌謠與兩首杵音的採譜,歌謠部分除了採譜外,附日文字母的山地話拼音,簡單的歌詞意義說明。

 

 

張福興先生那一次與我們這一次調查,時間相差六十四年,地點相同,因而給我機會做了一次前項採譜的核對與比較。協助本項比較工作的,有當地邵族住民:袁阿邁(女,七十歲)、袁嫦娥(女,六十歲)、石阿蕊(女,五十歲)、袁明智(男,四十八歲,袁阿邁之子)。

 

張福興 一九二二年    許常惠 一九八六年

1. 慶祝落成之宴會歌   歌詞內容不同

2. 歡迎來遊之歌     杵歌

3. 找船歌        過年祭典歌

4. 歡迎歌        布農族民歌

5. 耕作歌        布農族民歌

6. 聽鳥聲而回來     歌詞內容不同

7. 親睦歌        打獵歌

8. 出草歌        打獵歌

9. 追擊敵番之歌     抓田螺之歌

10.看護祖父之歌     大致相同

11.凱旋歌        布農族民歌

12.酬神歌        大致相同

13.拔牙歌        大致相同

14.杵音之一       大致相同

15.杵音之二       大致相同

 

結論:

(一)大致相同者五首。

(二)不屬於本(邵)族者三首。

(三)其餘七首,歌曲大致相同,但歌詞內容完全不同。

(四)至於歌曲的採集,每一首都與現在的唱法有或多或少的不同。

 

 

同一族群,同一地方的歌,經過六十四年之後,竟有如此重大的改變!

 

其實在民族音樂學上,這是正常的現象。原因很多,但不外來自於兩方面:(一)由於採譜者本身,(二)由於時代變遷的外來因素。

 

(一)採譜者本身:

我們絕對相信張福興先生的聽寫與採譜能力,以他個人的音樂修養,不可能有太大錯誤。但在語言上,他當時如何與山胞溝通?相信當時雙方都以日語說話,而山胞,尤其老山胞的日語表達能力往往是不足的。於是隨口說些不很通的口語,甚至亂編些故事,採譜者如未做深入調查,便信以為然了。至於三首布農族民歌的出現,恐怕起因於採譜者未在民族學背景做調查,而導致失誤。

 

(二)時代變遷與外來影響:

六十四年的時間不算短,由於民歌的流傳,唱者的流動,本族與外界的交通、社會結構的改變等,足夠將一首民歌改變為幾乎聽不出原樣的另一首民歌。以台灣福佬系漢族民歌來說吧:「一隻鳥仔」是從「六月田水」蛻變而來的;早期恆春調中的「台東調」,後來脫胎換骨為「楓港調」、「耕農歌」、「三聲無奈」等。何況六十四年來,山地的一切變化比平地更大,尤其日月潭這樣特殊的現代山地,演變之激烈是難免的。這就是文化,它是隨著時代與社會的演變而累積下來,但我們仍能找出它的根源,而不至讓它被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文化所取代。

 

日月潭的邵族民歌,我以為早已被現代文明取代了。幸而這次我們在他們的部落的有心人的老家裡,發現不僅仍然保存,而且仍活在他們的心中。民歌會隨著時代而蛻變,但願不至於逐漸消失,而能讓它存根,發展為更茂盛,結出豐富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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