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總是陰暗的。
曇天,總是曇天;自從兩星期以前在里昂車站【註一】下車到現在,巴黎的天空總是陰暗的。
儘管我抱著無法描寫的戀慕,歡喜,驚奇,恐懼等複雜心情來到這地方—對於我是很久以來的精神故鄉;白遼茲【註二】與杜步西【註三】的城市;波特萊爾【註四】與維爾列奴【註五】的城市;羅旦【註六】與莫奈【註七】的城市;羅蘭【註八】與紀德【註九】的城市;但,這兩星期以來,除了陰暗,我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從里昂車站坐了計程車到拉丁區【註十】中途,那時候是早晨七點多鐘吧,天還沒有完全亮,但我從車上始終凝視著巴黎!我心裏更不停地喊著『這裏是巴黎!』然而我所看到的是滿城灰色石塊…路面是一塊一塊四方形小石塊,樓房是一塊一塊疊上去的長方形大石塊,還有塞納河兩邊的堤防也是石塊,河上的橋樑也是石塊,都是灰色的石塊,再加上灰色的天空,黑色的枯樹,慢啍啍的河流……。
喔!誰說…『巴黎是世界花都』,別開玩笑,這地方簡直像一座大城的古跡,一遍古墳墓地。
短短兩星期裏,我竟搬了四次家(旅館);一方面是鄰居討厭我練習小提琴,另一方面我想找更便宜的房間住,迫得不得不搬家。但搬來搬去好像是沒有走出這一區,好像梭梵諾【註十一】離我住的地方總是不太遠,早晚我總是聽到梭梵諾的鐘聲,從我住的七層樓的房間的窗口望出去,總是看到梭梵諾的尖圓頂,在街上走來走去總是遇到梭梵諾,國葬院【註十二】,盧森堡公園【註十三】……,聽說這區叫拉丁區;是以巴黎大學為中心的學術區,拉丁象徵著西歐人的文化本源。怪不得街上,擁擠著大學生模樣的年青人。
我只好稱他們是大學生模樣的人,因為我實在弄不清楚這些人,有白種人(當然了,這裏是巴黎呀!),有像我的黃面孔的,有褐種的,有黑種的……。我沒有想到巴黎有這麼多外國人!這地方幾乎是世界各地民族的大雜會!而且,不但是人種多,假使仔細觀察他們,每一個人的樣子是多麼特別,表情是多麼豐富;有不知在趕什麼飛似地越過去,有展望四周悠哉悠哉地逛街,也有男男女女結成一團高聲談笑地齊步走,更有不管阻礙行人的一對情人擁抱在人行道上不動。以及不怕碰上樹幹的書呆子讀著書衝過來……,他們的表情有嚴肅的,有憂慮的,有生氣的,有高興的,有驚奇的,有幻想的,有恍惚的,有困惑的,有得意的,有思考著的,有懷疑著的,有聰明似的,有愚笨似的……各種各樣具備,他們是多麼有個性!
他們是多麼自由自在!
我來到巴黎的第一堂課是研究人的性格?觀察每個人的表情是多麼有趣的事情。
但是,這些街上人們千變萬化的樣子,如果從遠處觀摩,又是多麼使人感到自然!無論人種繁多,表情複雜,形態不同,他們都很容易溶化於巴黎的環境;在灰色的天空與灰色的石道之間,穿著暗灰色的衣服的人們是不可思議的調和!這與中國街上花花綠綠的光景中沒有表情的行人是相反的對比,不顯著的環境裏的顯著表情與顯著的環境裏的不顯著表情!
巴黎人真正是自由,但自由到使人感到孤單!
這地方沒有人理你是黃面孔的中國人,誰管你是那裏人;這地方沒有人注意你怪樣子,誰管你今天裝著怪樣子在街上踱;沒有人認識你是他的鄰居,沒有人考慮你會不會講法文;誰也不理誰,誰也不管誰,誰也不能干涉誰的自由,妨害誰的自由。
巴黎人真正是個人主義,個人到使你感到孤獨!
不是麼?如今,只有兩星期,而已飽受了孤單單的味道。從老遠的地球那邊跑來這地方學音樂,而沒有聽到音樂以前,已經嘗到它的可怕的孤獨精神。
【註一】Gare de Lyon 巴黎車站之一。
【註二】Hector Berlioz(1803-1869)法國作曲家。
【註三】Claude Debussy(1862-1918)法國作曲家。
【註四】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國作曲家。
【註五】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國詩人。
【註六】Auguste Rodin(1840-1917)法國雕塑家。
【註七】Claude Monet(1840-1926)法國畫家。
【註八】Romain Rolland(1866-1944)法國文學家。
【註九】André Gide(1869-1951)法國文學家。
【註十】Quartier latin 位於南中巴黎,塞納河左邊第五區與第六區之間。
【註十一】Sorbonne 現在巴黎大學的舊名,巴黎大學係由Robert de Sorbon(1201-1274)創立。
【註十二】Panthéon
【註十三】Jardins du Luxembourg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