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黃梅調音樂的看法
原發表媒體:婦女雜誌
撰文者:許常惠

黃梅調是中國地方戲音樂。它的來源,毫無疑問是中國民謠。這情形與其他中國戲曲完全一樣。

 

一切音樂來自民謠

 

老實說,民謠歸根到底是一切音樂的本源。以中國民謠來說,我始終認為它是我們民族的音樂靈魂,是我們民族的音樂的最原始與最基本的表現。民謠產生的歷史也許不那麼古老或長久,民謠的藝術價值也許不那麼完美或高深;但那些崑曲或京戲的唱腔,以及其他地方戲曲的腔調,甚至傳統國樂器演奏的曲調,都或多或少,直接或間接的,可以在民謠歌調中找出它們的根源。

 

民謠是一切音樂藝術的最豐富與最可靠的素材。採用它,或發展它,我們可以得到通俗歌曲以及各種地方性或全國性戲曲的歌調;同樣地,我們也可以達到藝術歌曲或交響樂大樂章的高深境界,這就要看採用者的造詣與發展時間的長短了。無論如何,它的民族性的豐富與可靠是千真萬確的。

 

由民謠而戲曲,這一段採用與發展的過程,是要經過選擇與實驗的。從黃梅調起,到梆子戲、粵劇、紹興戲、潮州戲、秦腔、福州戲、歌仔戲等中國地方戲,甚至於比較全國性或提高了藝術水準的京戲、崑曲、南管,無一不是當初從民謠歌調而來,經過相當時間的實驗與改變,得到定型的戲曲腔調。

 

那些民謠可成戲曲?

 

那麼,那些民間歌謠可作為戲曲腔調呢?

 

第一,樂句必須簡潔而有規律(至少從通俗的地方戲來看)。歌謠的樂句與歌詞的形式,是有不可分開的關係,尤其中國詩詞,由四字而五字、七字一句,而達到不規則的詞。今天民間戲劇音樂流行的,仍是七字一句的樂句。崑腔不能普遍流行,而黃梅調能夠引起大眾的共鳴的原因,便是在這地方。

 

第二,旋律必須「土」而上嘴。在民間歌謠中,似乎有兩種不同的旋律趣味:一種是「俗」,另一種是「土」。屬於「俗」的民謠,根本無法發展成為更大規模或更高水準的音樂藝術。但屬於「土」的民謠是不同的,它是真正的音樂素材,它本身包含著能達到任何音樂形式的可能性。上嘴的問題,特別在戲劇音樂中重要。不要忘記在戲劇中戲劇藝術才是主要的基本觀念,音樂在裏面不過是方法而已。所以,傳統的中國戲中,雖然以唱來代替對話,聽眾仍要求聽得懂歌詞。這就是黃梅調用近白話的歌詞,配上極上嘴的旋律而成功的道理。(做為作曲工作者,我不否認它在旋律上的貧窮。)

 

第三,歌調必須容易配合戲劇動作。西洋傳統歌劇與中國戲曲不同的地方很多,站在唱者的立場來說,中國戲曲中唱者必然兼演技者與舞蹈者,我們的唱者的身段非常重要,換句話說,「歌」「舞」「戲」是一體的;在西洋歌劇中,唱者的動作是附帶的,象徵性的,他們要全神灌注來唱比我們的戲調更複雜而豐富的歌。黃梅調在這一點上是極適合的,它的歌調簡單,輕鬆、口語化,很容易配合演唱者的身段。這也是從「梁山伯與祝英台」影片以來(其實在台灣上映的最早一部黃梅調電影,是「江山美人」),我們已上映了無數部黃梅調的古裝影片,其中最成功的場面,無疑是有舞台戲格式的片段。(相反的,在大自然中,在馬上跑時,或在寫實的現代化場面等裏,唱黃梅調是絕對不調和的。)

 

黃梅調的路線正確

 

今天,黃梅調的熱潮是過去了。曾經多少人捧過它,多少人罵過它。我個人覺得捧它和罵它,都是不正確的。它曾經使相當多數的本國聽眾共鳴,甚至於瘋狂。那麼我們得客觀地正視它,肯定它,說出它有些什麼價值。

 

在仿舞台戲的古裝電影中,採用黃梅調是正確的,這是一條可以走的路線!我們要肯定它的民族性,因為它是由我們民間歌謠演變而成為戲曲腔調的。我們也要肯定它的戲劇性,因為它是極適合於歌舞戲的歌調。從純音樂的立場來看,它的旋律太簡單了:開頭一句旋律,最後一句旋律,中間老反覆著那一兩句不同旋律,未免太貧窮。但當我們從整個電影(或戲劇)藝術的立場來看的時候,我却會覺得甚為自然。最後,我們還要肯定它的民眾性,因為它的歌調簡單,上嘴,活潑,而且是土產的,自然會受本國大眾的歡迎。

 

用民謠來豐富音樂

 

從黃梅調使我想到其他中國的地方戲與民謠。稍微研究過中國民間音樂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地方戲與民謠方面,有極豐富寶藏。這些絕對可靠的中國音樂的資料,我們為什麼不去整理它,不去採用它?

 

京戲、崑曲或南管似乎已經成為定型的藝術了,似乎沒有再發展的餘地,它是代表過去的中國音樂藝術。但其他那些無限數量的地方戲與民謠,我們可以用來配新的電影音樂(黃梅調電影已經多到氾濫的地步了),也可以用它來創作新的中國歌劇,交響曲、藝術歌曲,甚至於通俗歌曲(這是打倒靡靡之音,驅逐外國流行歌的最有效方法)。

 

我相信如果要使我們這一代或將來一代的中國音樂繁榮起來,這是一條康莊大道。譬如,我們可以採用台灣歌仔戲調,拍一部成功的中國歌舞戲電影。這就要看我們的製片者的觀念與作曲者的造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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