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九日
多久沒有這樣激烈地興奮了!
今晚在喜歌劇院上演的芭蕾:「鋼琴協奏曲」(註一),對於我是等於一次內心裏的革命。不到半小時裏,我突然覺悟了幾年來不明白的「現代」這個怪物!這一瞬間,我終於找到活在「現代」的自己,站在「現代」思考的自己。好也是,壞也是;美也是,醜也是;快樂也是;痛苦也是;沒有神秘,沒有超然;我赤裸裸地體驗到「現代」這個怪物。
我歡喜得想哭泣,興奮得將發瘋!那並不是「鳩利白」(Andre Jolivet)的音樂,或者「斯基皮奴」(George Skibine)的芭蕾,單獨藝術給我感動。二十三分三十秒的演出時間當中,我不能分音樂與芭蕾,毫無聽覺與視覺分別地傾聽它、注視它;沒有空隙,沒有鬆懈,一直緊緊地追隨與被吸引住。
聽說,這個節目代表法國參加了比京萬國博覽會。不愧藝術國家法國的眼光。但是,八年前「鳩利白」的這個「鋼琴協奏曲」首次發表的時候,引起音樂會史上罕有的醜聞是怎麼回事(註二)?對於今天的聽眾,那幾乎是不能相信的事情。
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我今天與它見了面,而且這個見面毋寧說是心靈的接觸。
「鳩利白」好像是一個魔術師,這個魔術師會玩人的心絃。特別是管絃樂法,其中更特別是在打擊樂器部分,他無疑是魔術師。怪不得他作了各種各樣的協奏曲。但是他的音樂,到處給我感到支離分裂的神經。
奇怪的是,這種支離分裂的神經,同時能使我感到強壯的全盤力量。這恐怕是由於,在支離分裂、零亂破碎的樂段中,不斷聽到強壯律動的節奏與哀愁聊倒的旋律發生出來的一種統一力量。假使我不看今天的芭蕾,只聽到音樂的話,給我的印象可能不相同。
在第一樂章,打擊樂器群猛烈競奏部分可能給我更深刻兇暴的印象。僅靠節奏的音樂效果;在這裏「鳩利白」深入原始音樂中的節奏感,構成了對旋律或和聲音樂的莫大威脅。
第二樂章開頭及結尾部份長笛悠長的一句滑音,喔!這幾秒鐘突然肅靜中的半音的上助音形滑音悠然地延長,這樣單純的一句竟超過一切巧妙旋律形式!我看到,「鳩利白」在他自己的音樂中諷刺音樂!然而,除這一句使我感到所有時間停止之外,整個協奏曲在緊張中進行,毫無空閒。
雖然第二樂章慢板中,有相當長一段優雅東方色彩的描寫,但這不過是一種「變化」。對了,就是這個「變化」,「變化」就是「鳩利白」的生命!各種音樂要素的變化,西歐的、亞洲的、非洲的;節奏的、旋律的、和聲的;音長的、音量的、音色的;甚至於肉體的、精神的、靈魂的……這一切在沒有休息裏連續地變化。我所以感到支離分裂,零亂破碎,並不是曲式上的問題,而是「變化」的問題。「變化」得過激嗎?
可是今天我所見面的「協奏曲」並不是「鳩利白」一個人的協奏曲,而是「鳩利白」與「斯基皮奴」兩人協作的「協奏曲」。我不清楚芭蕾舞家「斯基皮奴」。我對於芭蕾也不過是愛好觀眾之一。但是,今晚的芭蕾,我可以說是平生最難忘的兩齣芭蕾之一;前者是烏拉諾伐演的「姬雀兒」。這兩齣芭蕾不同的地方,僅是在古典與現代的差別。那是對時代美學的差別,但給我的感動有基本審美的共同點,都在一切技術之上達到最高藝術頂點。
烏拉諾伐的古典美是完全無比的,但使我感到不是人間的表現,是我忘記人間的一切現實體驗。「斯基皮奴」的「協奏曲」,聽說,舞情由沃卡卸戲劇「為我的紅玫瑰」啓示。但那故事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斯基皮奴」芭蕾創作本身;「斯基皮奴」等各人,在人的肉體所能做到的一切動作與姿態之下,表現出來現代人類的意欲。
是的,意欲,但是藝術家的意志與欲望,毫無掩飾的真實,心靈與心靈的灼熱、燃燒、爆炸。那是芭蕾形式以上的問題,而並不是說不顧芭蕾基本的技術動作,象徴表現、傳統形式,或者與音樂緊密的連結。在藝術的深奧裏,不必談那些問題,因為嚴格的技術與內心的發露不可分開,那才是藝術風格的真實意義。
第一樂章迅速如飛的身體,跳躍輕易而確定的腳步,這一群肉體在混亂中保持著統制。第二樂章把身體施得慢長如影子隨行,但甜美中隱藏著懶惰慾望。最後樂章以肉體沉重的量感表現殘忍鬭爭,不是舞情中愛情的結果動人,也無所謂現代人或原始人的感覺,但只是人類讚美的最偉大迫力在那裏發揮。
這一切在音樂與芭蕾混成一體的極限中進行。我分不出音樂與芭蕾。我只被一種藝術的力量無躊躇地釘住。我可以想像得到,斯基皮奴對於「協奏曲」的徹底的分析能力與絕對的了解力。所以,在最複雜的節奏中,我找不出甚至半拍敷衍。
多久沒有這樣激烈地興奮了!我為「現代」這個怪物歡喜得想哭泣!興奮得將發瘋!
(註一)
音樂創作兼指揮:André Jolivet。
芭蕾創作兼主角:George Skibine。
主要演員除George Skibine外還有兩位主角:Mlle Marjorine Tallchief,Mr. Jean-Bernard Lemoine。
(註二)
鳩利白「鋼琴協奏曲」首次發表的時候,開始演奏立即引起當場聽眾強烈的反應。有怒罵它、攻擊它、嘲笑它;有讚同它、鼓掌它、崇拜它,一時會場在喧噪轟轟聲音中大亂。台下聽眾分為讚同與反對兩派而辯論,台上交響樂團終於停止演奏。這時候鳩利白夫人上台了,氣憤地懇求聽眾給樂團繼續演奏到底,她說:「各位來賓,反對也好,贊同也好,請聽完音樂再辯論您們的意見。」這樣才鎮定了這一場音樂會史上罕有事實。演奏重新開始,這一次,聽眾總算聽完它。而,第二天鳩利白「鋼琴協奏曲」便成了巴黎音樂界大新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