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 （一）

兩個月前，答應給音樂學報寫一篇關於臺灣民歌「思想起」的文字；兩個月後，我却交不出稿子。原因不是我忙碌，也不是我拖懶，而是這期間我去了恒春，在那一帶留了約一星期，聽了道道地地的「思想起」，使我恍然大悟：我從前認識的「思想起」是假冒的，而現在認識的才是真正的。

這次民歌採集隊到恒春收獲太大了。對於我來說，幾乎改觀了我對臺灣福佬人民歌的整個概念。所以，我現在想：幸虧那時我沒有寫「思想起」。因為我如果那樣做的話，我不是太草率，太自欺欺人了麼？

（二）

臺灣福佬人民歌到底有多少？

（這裡說的民歌只算基本形態的旋律不同的，而裝飾音不同的，或唱法不同的不算在內。同時，許多古老的民歌謠，早已編入歌仔戲，車鼓戲等民間戲劇裡，今天已很少單獨以民歌的形式歌唱了。這些現在屬於民間戲劇的歌調也不算在內。）

對於這個問題，我現在雖然還沒有確實結論，但好像有一個概略的觀念了，雖然這概念仍待求證。

現在我所了解的福佬人民歌的概況如下：從臺灣北部往南部算來，現在仍流傳的比較普遍者有宜蘭調「丟丟銅仔」，中部的「駛犂歌」，中南部的萬得仔調「草瞑弄鷄公」。南部的「六月田水」，恒春一帶的恒春調「思想起」，楓港調「四季春」、「牛尾擺」、「台車調」等八種歌調。至於「車鼓調」、「大調」、「七字仔」、「五孔小調」、「都馬調」、「外江小調」、「雜唸仔」、「萬枝調」、「臺北調」、「新竹調」、「彰化調」、「臺南調」、「崁仔脚調」等，有的早已成為民間戲劇中主要的歌調，有的墮落到找不出原始風格，有的更被大多數人忘却而失去生命……，總而言之，已經無太多民歌的意義了。

（三）

「思想起」可能是臺灣福佬人民歌中，今天仍最通俗的一首。但是，起初我並不怎樣欣賞它，我甚至嫌惡它。這倒不是因為「思想起」的歌詞內容俗不可耐，而是因為它的曲調被唱得太淺浮，太文明了，而失去了民歌應有的樸素的真實感。（「思想起」之類的民歌，它的歌詞隨時、隨地、隨人在變，何況歌詞比它更放蕩，更猥褻的民歌有的是。但是我們必須知道：在民歌裡，歌詞內容與曲調是兩回事，也許歌詞的聲韻會影響到旋律的抑揚，但是歌詞的內容與曲調是不相干的兩回事──同一曲調，您可以用來唱淫亂的人性慾望，您也可以用來唱克苦崇高的人性的美德。）

「思想起」這首民歌，從臺灣的北端到南端，幾乎沒有人（尤其年紀大一點的人）不認識它，雖然認識它的人不一定都會唱。從鄉村農夫到都市的商人，從大學教授到小學生，從政府高級官員到深山僻野的隣里長，從家庭主婦到酒家女郎……他們都知道「思想起」，也許是他們所知道的唯一臺灣福佬人民歌。哦！然而其間的唱法是何等的不同呀！「思想起」何等被誤會！

在全省的電視廣播節目，在臺北市中華路的唱片行，在圓環附近的賣膏藥，在全省各地巡迴的歌舞團，在歌廳或舞廳，直到在酒家裡陪客的酒家女與流動小樂隊……他們都在唱「思想起」，都在唱他們的「思啊，想起，啊啊，起──」，雖然他們個人有個人的思想起法子，但是他們所唱的「思想起」仍是同一類：屬於擦過粉，打扮過的「思想起」，被委屈，被凌辱了的「思想起」，而早已失去民歌原有的真情、健康，自然與樸素的美了。我敢說，他們唱的不是「思想起」，或者，他們唱的是流行歌「思想起」，而不是民歌「思想起」。

（四）

「思想起」一般人稱「恒春調」，因為「思想起」產生於恒春一帶，至今民歌「思想起」仍只能在恒春一帶聽到。這樣，「恒春調」就變成「思想起」的化名詞了。

所謂「恒春調」一般指「思想起」一種，但是在恒春一帶，包括今天的恒春鎮、枋山鄉、滿州鄉、車城鄉等的舊恒春縣城，普遍流行的還有「四季春」（又稱「楓港調」），「牛母伴」（又稱「牛尾擺」）與「臺東調」三種。其中「思想起」最聞名，其次是「臺東調」，在外縣市知道的人也不少，這也是二者在都市成為流行歌「恒春民謠」的原因。至於「四季春」與「牛母伴」，恐怕只有恒春一帶的住民才知道，然而後二者的民歌價值，比前二者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從民歌採集回來之後，我感到：過去所謂民謠作曲家（事實上是編曲者）的罪過太大了！他們恐怕沒有到過恒春，沒有親自聽過那動人的歌調，或者他們去了，聽了，但根本就沒有接觸過「思想起」的靈魂，所以他們敢把「思想起」打扮，擦粉，弄成不倫不類的文明「思想起」，讓它在豪華的觀光場所，喧嘩的街頭，現代的廣播電視台，繼續流行，繼續委曲，繼續窒息。

所以，我如果說要研究恒春調民謠「思想起」，我不僅是要追求「思想起」的原始的形態、形式、風格、而且要為「思想起」請命，請還它自由，還它自然，還它生命！

（五）

我現在似乎可以寫一篇「思想起研究」了。我手頭裡有恒春地區農村的數十首民歌「思想起」，也有臺北等地流行歌「思想起」；有經過夜總會樂隊改編的「思想起」，也有經過少數藝術家創作的民族音樂「思想起」；有貧苦農夫唱的「思想起」，也有漂亮歌星唱的「思想起」，我可以用民族音樂學（或稱比較音樂學）的極科學方法來分析它，整理它，說明它，求得一個結論。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接觸過「思想起」的動人真面目，它使我感動，這感動引起我寫這一篇，同時將引起我研究「思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