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達於4月11日下午2時許,似自楓港搭車南下恆春,在橫越馬路時,被客運撞倒於地,隨即送楓港基督教醫院,再轉往省立恆春醫院,因傷勢嚴重又準備轉送省立屏東醫院,於當晚7時30分在送往屏東的途中死亡。(聯合報4月13日第九版消息)
消息傳來,使我想起這10多年來與他交往,感慨萬分。
陳達,臺灣省屏東縣恆春鎮人。沒有學歷,沒有財產,也沒有人覺得他的生命有多少價值。他一生奉獻於民歌,守住恆春調的說唱,從日據時代的台東唱到戰爭結束後的屏東一帶的鄉村。
已故史惟亮說:「陳達是中國民族音樂最孝順的兒子,和最忠誠的戰士。在陳達的歌聲中,我們可以找回失落了的自我,認清什麼是純正的國樂。」
陳達似乎是為了保存民族音樂的命脈而生。雖然他一生只是貧窮和勞苦,但是,他從未離開過他的破舊月琴,從未停止過他的演唱。陳達的重要性在於他的恆春調歌聲,他保存了中華音樂在台灣的真實部分,人們所謂的「民族音樂的價值」。那種真實性,就像已故章翠鳳的京韻大鼓一樣,所以我才能說他是碩果僅存的臺灣省說唱項目民族樂人。
我翻開了民族採集日記,民國56年7月28日的一天,我如下記載:
「今天,我在離開臺北五百公里的恆春山中,為兩個貧窮襤褸的老人而流淚。
在恆春鎮大光里,有一個老人叫做:「豚尾仔」,他的正名是吳知尾先生,七十歲,與他的老妻、子孫住在圍著竹樹的一幢荒僻的農舍裡。他唱出來的『牛母伴』,歌聲凄切、慘痛、憂鬱,深深地抅住我的心絃,一時使周圍的聽者陷入於沉重的思潮,我不禁掉淚了。哦!此刻單旋律的恆春民歌『牛母伴』遠勝過貝多芬規模龐大的交響曲!因為它是數百年來流在我們民族的共同血液裡的;因為它是赤裸裸的人性真情的表露的。沒有裝飾,沒有技巧,沒有虛偽,它好像不經過思考地打擊到我的心靈。
在大光里的另一角,還有一個老人叫做:「紅目達仔」,他是六十二歲的陳達先生。他無親無故(據說無父母、妻、子女、也無親戚),孤寂地住在一幢不是人住的房屋(如果可以稱為房屋的話)。他的家四面用土塊疊起來,沒有窗口,只留了一個出入口(不能稱為門),低頭彎腰才能進去,屋頂是由數根大竹筒為樑,鋪上茅草而成的。今天,在下午四時的夏天,我一進去即感到四面烏黑及悶熱。在屋裡,我慢慢地看出有一個牀位與一些破舊的炊事用具,最後我認出一把月琴掛在土塊墻上,這些可能就是「紅目達仔」的全部財產。他在這黑暗、貧困與孤獨的世界裡,與一把月琴生活在一起。這個環境已經夠使人感到深沉的悲痛了,而他拿起月琴,隨著發出那如悲啼的歌聲的時候,從他的『牛母伴』、『思想起』、『四季春』、『臺東調』裡,我感到這世界,這被大都市的人所忘卻的世界是多麼真實!
我知道我終於找到它了,多年來尋找的它—中國民間音樂的靈魂!我掉淚,但我是多麼幸福。連日來民歌採集隊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數月來搜集民歌的工作有了收穫了,那種收穫在我看起來,不僅是在民歌採集的豐富的數量上,而且更在接觸民歌的真正感動。」
那一次民歌採集(由陳書中與范寄韻贊助)結束後,回到台北,我特別把陳達的事情告訴史惟亮,並把錄音下來的陳達的歌聲放他聽。史惟亮聽完深受感動,最後我跟他說,最好你自己去恆春一趟,在那種環境聽他的歌與在這裡聽錄音帶的感受完全不同。於是,史惟亮一個人跑去恆春,回來後,使他寫下:「民間音樂是寶石,不在於誰將它佔有。它可以在世俗中發出奪目的光彩,也可以在深山裡永世埋藏,這兩個結局,增損的也都不是它自己。民族樂手--陳達和他的歌,也許還不能讓那些短視小人,回頭來參加琢磨寶石的工作,但至少可以安慰的說:我們已經刮去了一些民間音樂的汙垢,讓中國人看看它的真面目。」並且於1971年由他主持的希望出版社出版了〈民族樂手-陳達和他的歌〉,一本書與一張陳達的唱片,而後唱片最後又由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再版。
此後,陳達的生活稍微安定下來,那是由於我與史惟亮的奔走,恆春鎮公所與民眾服務站按月救濟他,也把他的土埆厝改建成磚頭房子(但大小不變)。但是我們兩個大學教師能援助他的力量有限,尤其史惟亮於1977年去世,陳達更感到寂寞。至於我,只要有機會去屏東一帶,我一定去看他,聽聽他的歌。
陳達正式到臺北演唱是在1977年4月20日,出現於我主持的第一屆民間樂人音樂會,史惟亮去世後2個月又6天(史惟亮於這年的2月14日去世的)。3月3日陳達從恆春發出一封求援住的信給我,接到信時,剛好是我出國的前一天。於是我將陳達的信交給熱心於台灣歌謠的林二,請他設法幫助陳達。為此林二在聯合報寫了2篇呼籲援助陳達的文章,因而陳達獲得屏東縣縣長夫人的幫助,又應台北稻草人餐廳之邀來臺北演唱。
這4年來,陳達常到臺北來看我,我給他錄音,為他出版了一張唱片(由中華民族藝術基金會編輯,第一唱片廠出版的中國民俗音樂專輯第一輯),有時請他在民間音樂會或電視台表演。我一方面安慰他,但另一方面我看他七十多快八十的年齡身體每況愈下,視力聽力都有問題,尤其繁華虛榮的臺北無法讓他適應,在他心理上形成異常的混亂。這是他晚年最不幸的情形,做為陳達的朋友,我還能為他做什麼?
陳達終於結束了76年的人生。本來,在舊時代的農業社會,一個民間樂人的死不算什麼,值不得大提特寫。但是在今天,當西方物質文明氾濫於社會的今天,當我們的年輕人,甚至於中年人都不能唱一首完整的民歌的時候,當歌廳、夜總會、電視台在「民族風格」的美名之下侮辱中華民族音樂價值的時候,我怕陳達所保存的少數民歌,會像章翠鳳的大鼓一樣,由他們的死一起帶走。這不僅是民間藝人的不幸,而且是這一代中國人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