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採集隊西隊日記(四)
原發表媒體:新生報
原發表日期:1967-08-02
撰文者:許常惠

七月二十五日

 

【山路崎嶇揮汗如雨】

 

第二組,呂錦明與丘延亮上午八時半已經出發了。我真替阿肥(丘延亮)擔心,他那近百公斤的肥胖的身體是否能爬八小時的山路(山地到霧台)?

 

我們第一組搭九時半屏東客運汽車出發。十時二十分到達水門。水門與三地相隔一條隘寮溪,平面圖上看起來就在眼前,但實際上水門在平地,三地卻在數百公尺高的山上。我們下榻在春賓旅社,稍許休息後上街(如果可以說街的話;水門只有幾條陋巷)找地方吃中飯。走到一家小麵店前,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許老師」。走進去一看,原來是國立藝專音樂科二年級的七八位同學在裡面。他們前天在高雄開了音樂會,今天到三地門來遊山玩水,想不到在這個地方,離開臺北四百餘公里的山地遇到他們。與藝專的同學們一起吃了中飯後,決定一同上三地。

 

十二時半,一隊十多人快快樂樂的出發。隘寮溪上沒有橋,有水處放著竹排架給人行走,看樣子雨期水多時只有涉水一途了。過了河後,抄近路,我們即開始爬狹小的山路。山路斜坡陟險,路面崎嶇,而且在大熱天的中午太陽燃燒似地晒到身上,爬不到五分鐘,大家紛紛停下來了。找著樹蔭,爬一下,休息一下,約有四十分鐘,我們才爬到了三地門。

 

【樹下閒聊靜待日落】

 

進入三地後,我們三人與藝專的同學們分開,他們去觀光,我們開始展開了工作。

 

首先我們找到三地鄉公所,因為我們有盧股長給鄉長的介紹片。但是鄉公所正是中午休息時間,無人在。後來來了一個青年告訴我們:今天下午不辦公,因為鄉公所的人都有事到水門去了。這個青年姓林,他是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的,現在服務於潮州中學,他父親是本鄉的民政課長。林君知道了我們的來意之後,帶我們去見分駐所的警員。警員很客氣,以茶水招待我們,然後領我們去見三地村長與三地鄉民眾服務站幹事。村長與幹事都是山地人,很友善,會講國語與日語,但不會講臺語,他們告訴我:山地人早出晚歸,他們都到山上去了,要等到下午七時以後才能回來。等他們回來之後,召集會唱老歌的到民眾服務站,讓我們錄音。我們約定下午八時在服務站見面。

 

這時才二時多,到八時還有五個多小時,在這人地生疏,語言不甚通的山上小部落裡,如果沒有林君陪我們走走談談的話,我們只有呆在那裡窮等了。林君帶我們走這小環境,然後在天主堂旁邊的大樹下坐下來,談了三地鄉的種種事情及十幾年來的轉變,我們談了約有兩個小時。四時多一陣驟雨來了(屏東一帶夏天幾乎每天下午有驟雨,長的三四小時,短的一小時,因此晚間相當涼快)我們才跑回鄉公所躲雨休息。

 

【盲目接受宗教影響】

 

從林君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今天高山同胞的幾個問題:(1) 過去日本人以高壓手段統治他們,今天我們的政府以各種優待方法讓他們自治,但山胞中卻有崇拜日人的心理。(2) 今天山胞的經濟能力大為改善,譬如在三地村擁有幾十萬財產的不算稀奇,但他們不把金錢用於改善生活環境,而仍舊生活在簡陋污穢的環境裡。(3) 西洋宗教(天主教與基督教)的影響力,在私人生活上遠超過政府的影響力,無論好的、壞的,他們好像盲目地接受其影響。(4) 惡性觀光政策影響到山胞的心理,使觀光地區的山胞失去樸素誠實的固有美德,代以重金思想的物質文明。林君告訴我兩個事實,特別使我感慨萬分:有一天日本的觀光客與日本傳教師來到三地村,村民列隊歡迎他們,那個場面的熱烈可以說二十年來未曾有的。另一次某一臺北的學術團體派人來錄音,他們說一起拍照片要五塊,所以唱一首歌要十塊錢代價。林君開玩笑地說:這次如果不是分駐所的警察、村長、幹事安排錄音,你們也要付一首十塊了。

 

林君有事回家了。雨下到五時多才漸漸小起來。我們走到三地村唯一的一條小街上,找到一家冰店坐下來,邊飲汽水,邊與在坐的山地青年聊天。我問他們會不會唱山地民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會,忘記了;那是老年人唱的歌呀!」七時多找到唯一一家麵店,在昏暗裡面充餓了一下,八時正我們帶了些香煙,汽水,米酒,走進服務站的大廳。這時候幹事馮連興先生,兩三個青年與一群小孩在場。

 

【開始錄音倦意全消】

 

我們錄音的工作差不多八時半開始,經過了村長的廣播與馮幹事親自挨家邀請,那些會唱老歌的中老年人才陸續到來。但是,一開始錄音,我已忘記一切了,今天走路的疲勞,長時等待的倦意,以及對山胞那歎息的心理。他們一唱起歌來,表情是多麼自然,多麼真實,多麼幸福!他們的全部感情與精神都融合在那歌聲,哦!在歌唱的世界裡,他們本來是偉大的民族呀!『想念愛人之歌』、『失戀之歌』、『純潔的少女之歌』、『父親講當年英勇的故事之歌』、『抓到山豚之歌』、『飲酒之歌』、『歡迎客人之歌』、『賽跑選手之歌』、『打戰之歌』、『過年跳舞之歌』、『找迷失的牛之歌』……您看,他們什麼都可以唱成歌,生活上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成歌,歌唱無疑是他們的生活!臺灣高山族確實具有音樂、體育、舞蹈等的天才:楊傳廣、吳阿民、李泰祥不過是其中的幾人,有機會所訓練,被培養出來的人才。了解了他們的特質後,我們應該送出一批一批的山地青年到國外去接受音樂、體育、舞蹈的訓練,然後讓他們自己來創作與發揮他們的文化世界。

 

錄到十時,馮幹事告訴我:因為今晚在服務站還有開會,請到隔壁一家雜貨店繼續錄音。因此我們又搬到雜貨店繼續錄音。這時候他們的興趣更濃厚,愈唱愈精彩。原先他們要我與馮幹事再三邀請才肯唱,現在都自動來唱了。其中有一個老頭兒,帶一點醉意,本來別人都說他不能唱(他實在不能唱),現在他卻自己跑來,搶過麥克風,唱個不停,最後被三個青年吵吵鬧鬧地拉下來。這個場面是多麼可愛,多麼動人,讓我們回顧人類本來善良的真面目了。我想到了臺北,那充滿著物質文明,靡靡之音,……這是何等的差別。

 

【複音旋律反覆廻轉】

 

今晚我們共採集了三十多首,有男女老年、中年、青年唱的,也有盲人唱的,其中以三十五歲的溫傳祥先生與六十五歲的賴岳先生所唱的最豐富,最難得。尤其是賴岳先生,他的民歌是純正的,雄壯的,從他的歌聲,我們可以聽出真正古老的山地歌調。然而,今晚最後錄音的一首合唱曲最動人了。由賴岳先生領唱,溫傳祥先生、田金殿先生(五十一歲),廖春花女士(三十八歲)三人伴唱,他們合唱了一首『訂婚之歌』,它是一種複音音樂,我真想不到:在西洋音樂史上出現的十四、十五世紀複雜的複音音樂形成,竟在我們山地同胞的民歌中得到證實,它是主旋律大約在伴唱旋律的五度上,而伴唱旋律有時候形成反覆低音,有時候自己形成二度的複音旋律。它是有古代典禮歌聲的風格,發出驚人的和聲共鳴,旋律連綿廻轉。節奏自由自在!

 

【歸途遇蛇有驚無險】

 

錄音結束於十一時,這時候雨也停了,田金殿先生因也住在山下的水門,所以帶我們下山一同回去了。田金殿先生赤腳(山地人大部分赤腳),還提了我們的錄音機。他說不能走我們上來的近路,因為夜間黑暗,狹路陟險,雨後路滑,而且可能遇到毒蛇,所以我們走大路了。我帶手電筒與田金殿先生走前,蔡文玉小姐與松榮君跟後。果然雨後的山路,雖然是大路,在這烏黑的夜裡仍不好走,而且我真的照出了路旁遊動的雨傘節(毒蛇),幸虧有驚無險。我想如果沒有田金殿先生帶路,這一夜的回路我們真慘了。

 

午夜十二時回到山下的旅社。在旅社前遇到幾個山地青年,他們唱著臺北流行的時髦「國語歌曲」正要走回山上。剛才聽到老人們的那種歌,現在聽到青年們的這種歌,何等時代的差別,不勝感傷!

 

我們三人饑渴交加,但先睡下,明天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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