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唱這「老一代的歌」?
我們很快就找到鄭江水的家,而且,正巧一進門碰到的正是鄭江水。
鄭先生首先很驚訝我們來找他,而且覺得莫名其妙似的。等我把所有黑澤寫的有關他的文字指給他看了之後,他更驚訝了,但他終於慢慢的回憶起來了。他自言自語似的說:「有,有這回事,很久了,有三十五年麼?」對於他來說,在這一刻之間,要回到三十五年前,那是多麼大的感觸呀!時間慢慢的倒流過去,在他七十三歲的臉上,逐漸呈現三十八歲的青年的回憶。鄭江水先生終於談起來了。他好像把我當做三十五年的知己一樣,談起、也問起當時的同事與朋友。幸而,我把黑澤的關於這一段往事的日記與記錄讀得相當熟,多少還能回答他,應付他。這樣子談了有一會兒,他終於欣然答應我的要求,激動的說:「好!我們去鄉公所看看,找找看,還有多少老人可以唱那一首Pasi haimo!」
在中午十二時以前,我們趕到延平村的鄉公所。鄉長古義先生還在辦公室,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鄭江水先生一進鄉公所的門,鄉公所的人都認識他。可是等到談到唱pasi haimo的事情,古鄉長便搖起頭來了。他對鄭先生說:「我也不懂老一代的歌,什麼叫pasi haimo?誰會唱?對了!老鄉長剛好在這裡,你去問他好了。」於是鄭江水與老鄉長商量起來了。我聽不懂他們的布農語對話,但看他討論那麼久,想一定是有困難。等到快十二時半,別人都下班了,鄭江水大概有了結論,告訴我:「唱pasi haimo,必需要七、八人,現在會唱的人不多,所以必需由二、三個村調來會唱的老人,我們決定今晚設法把他們調來試試看,但調不調得到,唱不唱得好,沒有把握,只好晚上再說了。」
中午我們回到鄭先生家,鄭太太以及他們的兩個男孩子也回來了。在鄭先生家吃了中飯之後,當其他人都在休息,等晚上的結果的時候,我跟鄭先生談了很久,或者,寧可說我聽他談了很多。
下午一點多開始下起大雨來了。在鄭先生家的大廳,從日據時代的山地談到光復時期以及今天的山地,山胞的生活、思想、教育、人性的演變。鄭先生除了說布農話之外,國語、日語、台語都說得好,而且,我發現他是一個觀察力細密而正確的人。他知道山地傳統文化有它的可貴部分,而嘆傳統文化的優良部分逐漸失傳。他嚴厲的批評了外來宗教過份的侵入山地,而給山胞帶來了傳統文化的破壞,山胞家庭制度與團結精神的瓦解,國家民族觀念的淡薄。他讚揚現在的政府改善了山胞的生活,普及了教育,但他同時看到了這些快速的,沒有預料的物質文明的發展,對於山胞的思想、觀念以及傳統制度發生某種迷失與混亂。我覺得今天下午的談話獲益不少。我想今天的山地行政人員,如能聽他由五十多年來的觀察與經驗獲得的意見,必定能得益更多。
難忘的一次民歌採集
到了三時,雨仍不停。突然間,鄭先生說:「不等老鄉長那邊的人了,這樣大的雨晚上是不可能來的。我去跑一趟,看看在武陵村能不能找到七、八個老人。」於是他把武陵村的村幹事古真吉找來,然後二人分頭找人去了。
三時半過後,果然一個一個老山胞往鄭家來報到,外面仍在下大雨,到了四點,來了七、八個人。而他們集合在鄭先生住家對面的放農具糧物的小倉庫裡開始練習起來了。
這是一幕多麼感人的場面!好像祖先的靈魂附在他們的身上,古老的「祈禱小米豐收」的儀式慢慢的重現起來了。他們八個男人,平均年齡七十歲,在鄭老先生的主持之下,先做祈禱的儀式(站成圓圈,然後一面吟唱,一面慢慢的轉動起來),然後做了飲酒報告戰功的儀式(照圓圈形坐下來,一人一人輪流飲酒報告,眾人複誦)。
① 祈禱小米豐收之祭歌(複音唱法,歐卡南式)
② 領酒報功之歌(單音唱法,朗誦式)
③ 娛樂歌(和聲唱法,自然和弦式)
鄭江水的表情是嚴肅的。尤其是第一首,練了兩次,錄音了三次,仍無法達到理想水準。最後他心都要碎了,他說:「許先生,只能做到這裏了!」我知道他心裏是多麼難過,我安慰他:「時代不同了,不要太苛求自己。我倒覺得能做出樣子來,已經不錯了。」六點了,外面的雨愈下愈大,天已全黑了。我們收工之後,在鄭先生家吃過晚餐,謝過今天他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坐車一路往台東馳去。這時我的心情與鄭老先生一樣的沉重。
今天下午的布農族民歌採集,是二十年來我採集民歌的歷史中,最難忘的一次。我想起了民國五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第一次在恆春鄉下的破屋中,遇到陳達時的感人場面。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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